《梦幻曲》的钢琴声响起，屏幕上，大明星布兰蒂缓缓举起那部红色电话机，和她在黑白电影世界里相知相识的爱人通上了话。这让人潸然泪下的情节是不久前播出的《黑镜》第七季第三集《梦幻酒店》结尾的一幕。细心的观众会发现，这一集出自一位中国导演Haolu Wang（王昊鹭）之手。
在《黑镜》这部全球知名的前卫剧集中，中国导演的名字还是第一次出现。而更让人惊喜的是，《梦幻酒店》是一个相当引人入胜的故事。很多剧迷对其“戏中戏”的精妙结构大加赞赏，也为它拍出了科幻世界中复古、温情的一面而感到惊喜。
剧迷们，尤其是中国的剧迷，都在好奇王昊鹭到底是谁，为何一出手就拿出如此惊艳的作品。王昊鹭已经在英国生活、工作了数年，她毕业于世界最顶尖的电影院校之一——英国国立电影电视学院（NFTS），也曾担任过英剧《神秘博士》的特别剧集《海魔传说》和高分英剧《尸体》5到8集的导演，已经积累了不少影视项目的经验。较为特别的是，王昊鹭的职业生涯经历过一次巨大的调整。她以投资银行员工的身份，通过自学跨界进入电影界顶尖学府，从而成为一名导演。
学霸、投行员工、电影导演……一旦了解她的经历之后，人们就会理解，她为何能执导出《梦幻酒店》这样既流畅又富有生命哲思的作品。王昊鹭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，她从小就是一个爱发问的人，总想通过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去寻找整个世界的答案。如今看来，电影，就是为她揭示生命答案的那个存在。
王昊鹭（右）在《黑镜》片场。图/视觉中国
闯入《梦幻酒店》 的世界
王昊鹭觉得，自己能够与《黑镜》这样一个优秀的项目产生联系，算是一种“阴差阳错”和幸运。缘分的起始，源自她带着简历去会见著名的《黑镜》系列制作人杰西卡·罗兹。在和对方聊天的过程中，王昊鹭提到自己热爱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老电影，也谈到了对瑞典导演英格玛·伯格曼等人的喜好，因为类似的爱好，两个人相谈甚欢。但此时，王昊鹭并不知道，杰西卡·罗兹手中恰好有一个要放在《黑镜》系列中的剧本，内容正有关黑白老电影。更巧合的是，片方本来准备将这个作品交由另一位导演执导，但对方的档期出了问题，正面临更换导演的抉择。
后来，杰西卡·罗兹和另一位制作人查理·布鲁克找到了王昊鹭，想看看能否让她接手这个由查理·布鲁克撰写的、名为《梦幻酒店》的剧本。故事的设定是极富创意的：濒临倒闭的老牌电影公司与掌握新技术的制作人合作，打算利用AI让黑白电影《梦幻酒店》重获新生。选角时，所有当红的男演员都不愿意出演这样一部老电影，只有女演员布兰蒂产生了兴趣。在拍摄过程中，布兰蒂意外进入了另一个维度，只有按照剧本的设定行动，才有希望回到现实世界。而在虚拟世界中，她遇到了另一位女主角多萝西，两人在互动过程中产生了奇妙的情感。随着剧情的推进，布兰蒂和多萝西发现，一切似乎都溢出了计划之外。
听起来，这个故事非常符合《黑镜》系列一贯的风格，立意新颖奇特，具有时代感和想象力，也涉及细腻的人类情感。王昊鹭也为这个剧本兴奋不已。为了让制作人清晰地了解她的想法，她甚至马上动手制作了一个幻灯片，详细讲述自己对剧本的想法和创意。很快，她就得到了这个工作机会。不过，到了实操阶段，王昊鹭才发现，想要造好这个“梦中梦”，让创意落地，过程远远比她想的复杂、艰难。
《黑镜：第7季》第三集《梦幻酒店》剧照。图/豆瓣
其中，如何在镜头前呈现“黑白世界”和“现实世界”这两个世界的过程，是拍摄中的一大挑战。《梦幻酒店》中有不少戏份，都是表现“现实世界”中的电影工作者现场监督“黑白世界”中的演员表演的场景。正式拍摄时，当王昊鹭完成“黑白世界”的拍摄，准备进入“现实世界”的拍摄时，她发现，“现实世界”的演员们需要看到“黑白世界”中的一些表演画面，才能做出反应。但“黑白世界”中的画面还来不及完全剪辑好。于是，为了让“现实世界”的演员们想象出更多画面，王昊鹭只能“赶鸭子上架”地和副导演现场表演一些情节。此外，她也要加班加点，剪辑一些“黑白世界”中拍摄完成的部分，提供给“现实世界”的演员。这个工作的体量极大，时间也非常紧张，这是最让王昊鹭感到为难的地方。
此外，更加难以呈现的，是“黑白世界”中的情感力量。《梦幻酒店》的原版剧本是更加紧张刺激，更加“电视剧化”的，如同一场大型冒险游戏那样。而在这场冒险之外，王昊鹭对两位主角在黑白世界中的情感交互，细腻的情绪表达更加感兴趣。于是，在不改动原有台词和情节的前提下，她所要做的就是去捕捉演员动作、表情上的细节。尤其是扮演“AI女主角克拉拉”的女星艾玛·柯林，必须表演出从没有思想的“AI”，慢慢演化出自我意识的过程。如此抽象的要求，对导演和演员的考验都是巨大的。“我甚至需要和艾玛沟通，什么情况下，你的‘觉醒’到达了哪一步，直至完全蜕变。就是这样一个雕琢的过程。”王昊鹭说，为了精准地记录这些情感变化，她必须守在摄影机后面，捕捉演员在情感、心理和肢体方面细微的变化。
在这样的努力雕琢之下，《梦幻酒店》呈现出了令人惊艳的效果。现实世界中的混乱、紧张和幽默，与黑白电影中沉静、浪漫的情感世界交替上演。而两位主角的眼神、动作，借助钢琴传情达意的细节，也呈现了一种在英美电视剧中少有的、具有东方韵味的含蓄表达。对于这种表达，王昊鹭在拍摄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察觉，播出后听到一些反馈，她才感觉，自己无意识地表达出了一些内在的美学。“可能我比较注重捕捉心理情感上细腻的变化，其实这可能算是相对‘中国’的风格。但我拍的时候是完全没有意识到的。”
从好学生到成为导演
在国际影视圈崭露头角的中国面孔王昊鹭，引发了很多人的好奇心，而她从“投行员工”跨界成为导演的经历，更是显得有些传奇，连《黑镜》制作人杰西卡·罗兹这样“阅人无数”的影视从业者，也会觉得这样的经历并不常见。实际上，电影是王昊鹭从小到大“窥探”外部世界，满足求知欲的一种方式，而最终，也是电影带着她走向了更大、更广阔的世界。
王昊鹭生于江苏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，她觉得自己是个好奇心强，甚至有些淘气的小孩，对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主见。但这种强烈的个性，并非时时刻刻都有机会抒发和表达，这样的好奇心就转移到了看电影上。小时候，她只有两次在电影院观看电影的经历，印象却非常深刻，其中一次就是观看原版的英文电影《冷山》。她记得，自己虽然年纪很小，却依然能为电影中那种成熟的情感感动落泪，她甚至记得，当时全场的观众也会像她一样，跟着电影情节起伏，表现出强烈的喜怒哀乐。那样的情感记忆一直留在她的心中。
后来，王昊鹭开始通过淘影碟看电影，甚至因为看电影而掌握了流利的英文。她感觉，当时的自己，对来自世界各地的知识、艺术甚至语言，都处于一种无比饥渴的状态。不过，即便已经有了如此大的兴趣，在报考大学时，她依旧不敢选择自己心仪的专业。像很多头脑聪明的中国“学霸”一样，她习惯性地认为，艺术类专业是离自己很远的。她考上了复旦大学，又去了美国学习政治和经济学，毕业后到中国香港的投资银行上班，总之，就这样，在25岁之前，王昊鹭快速地完成了一个“精英”的自我塑造。然而在心底，她清楚这一切都不是她最想要做的事。私下里，她依然沉迷于电影、艺术和文学的世界。
王昊鹭（左）在《黑镜》片场与女主角交流。图/豆瓣
内心的转变终于无可避免地发生，而导火索还是她所热爱的电影。偶然的机会，王昊鹭看了瑞典电影大师英格玛·伯格曼的黑白电影《假面》，内心大受震撼。电影中，护士阿尔玛在护理患有失语症的女演员伊丽莎白的过程中，逐渐受到对方的精神影响。慢慢地，聒噪的阿尔玛和沉默的伊丽莎白在融为一体，她们一个疯癫，一个冷静，揭露着人类生活中无处不在的虚伪、秘密和矛盾。王昊鹭觉得，这部电影带给她的感觉就像一场梦，它看起来由无数微小的生活细节构成，却在波澜不惊中迸发出巨大的情感力量，给人迎头一击。她突然明白，拍这样的电影，是她想要去尝试做一做的事。
《假面》终于为王昊鹭的命运和生活指明了方向，那种力量，促使她想要扔掉“假面”，奔向她内心想要的生活。依靠积蓄，王昊鹭辞了职，到意大利佛罗伦萨、捷克布拉格等地去上影视学习班，有趣的是，这笔钱中的一部分，本来是她攒下来要去读商学院的资金，却直接变成了她“改行”的投资。在学习班里，王昊鹭接触到了影视制作的全过程，并学习到了摄影、剪辑等基础技术。她越来越喜欢在片场的感觉，对幕后枯燥的工作并不觉得难以忍受，反而甘之如饴。不过那时，王昊鹭的前同事、父母都不理解她在做什么，以为她只是头脑发热。直到王昊鹭拿出了一部名为《人字拖》的短片，投向了各大电影节，身边的人才明白，她是破釜沉舟地想要改行做导演。
凭借这部影片，王昊鹭得到了去英国国立电影电视学院（NFTS）读硕士的机会。在这所全球知名的电影学府里，她体会到了沉浸式学习的乐趣。学校对一名导演的培养非常细致，甚至会细化到要传授“如何让演员走场”“如何给演员说戏”这样的细节。毕业时，王昊鹭这样的未来导演们必须交出的答卷并不是一部电影，而是一部正规的舞台剧，还有一部没有对白，完全依靠镜头语言的无声短片。学校之所以提出这样的要求，是因为舞台剧的视角只有一个，执导它是非常考验导演的掌控能力的，难度比拍电影还要大。而没有对白的短片，可以逼迫导演们抛弃文字语言，纯粹使用镜头语言来完成影像的塑造。
经过这样一番魔鬼训练，王昊鹭正式成为一名职业的影视剧导演。2019年硕士毕业后，经历了一年多的等待，“阴差阳错”的运气就突然找上了她。2021年、2022年，王昊鹭连续接到了《海魔传说》和《尸体》这些大型影视项目的执导邀约。很快，她又与《黑镜》第七季中的《梦幻酒店》相遇了。回顾这个过程，与其说王昊鹭是幸运的，不如说是对电影的爱，让她生长出了强大的自我意识，也是这种自我意识，带着她走出了光鲜的办公大楼，走到了摄影机之后。戏如人生，说起来，这个过程，也和她在《梦幻酒店》中所呈现的AI演员“克拉拉”产生自我意识的过程，有几分相似之处。
用摄影机寻找情感共鸣
生活中的王昊鹭，常常面带笑容，显示出热情、豁达的性格。对话中，她喜欢用“是的”“没错”这样的肯定句鼓励对方。她也有着身为一名母亲的高度责任心。在对话之前，她会认真确认采访时间，也会细致地解释，约定的时间可能会有几分钟的变动。因为她的第二个孩子刚刚出生不久，她需要按时给孩子喂奶，因此谈话随时可能中断。她希望采访者能够谅解这种情况的发生。
种种细节，看得出，身为女性和两个孩子母亲的王昊鹭，是一位善于协调，重视情感交流的导演。确实，在片场繁复的工作中，王昊鹭也常常是最看中人文关怀，最注重女性权利的那一个。拍摄《海魔传说》时，她的第一个孩子才几个月大，家人会经常将孩子带到片场让她喂奶。让她感动的是，整个剧组从制片到演员都对她的育儿行为表示高度支持，没有人抱怨她耽误了进度，甚至专门给她准备了有空调的哺乳室。如今，说起这些事，她还是会感激剧组对女性职员的尊重与呵护。
她对记录情感有种本能的热情和痴迷，因为她发现，自己在拍摄中最喜欢的环节，就是去捕捉演员们第一次情感流露的过程。她回忆，几年前接下拍摄英剧《尸体》5到8集的工作时，她一开始就觉得压力颇大，因为这4集英剧的总成本高达2000多万英镑（约合1.9亿元人民币），其中涉及多个时空、场景的转换，流程也十分复杂，这些都是她从未经历过的。一开始，她是怀着高度紧张的心情开始工作的。没想到，将近6个月的拍摄结束之后，王昊鹭爱上了这种在片场“捕捉”的感觉。“我发现我甚至可以每天去片场，365天都可以。我才知道，原来我是那种喜欢拍摄的导演。”王昊鹭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
她所喜欢的很多电影、文学，也是在这种含蓄、梦幻甚至有些超现实的背景之下，表达深刻情感和生命哲思的故事。充满隐喻的村上春树、卡夫卡的小说，电视剧《我的天才女友》，伊朗电影《樱桃的滋味》，都是她所欣赏的文艺作品。她兴致勃勃地谈起《樱桃的滋味》的情节：一心求死的男主角开着车，高价寻找一个能够埋葬自己的人。他遇到了三个人，和这些人发生着交集，探讨着生与死的问题。而最终，有一样东西让男主角留恋起了生命，那就是他曾经吃过的樱桃的滋味。“那是一个非常简单，却又深刻的故事。”
看起来，她对美好、浪漫和真情实感，始终怀着儿时的那种“饥渴”，并坚持着把她捕捉到的这种情感传达给观众。在她看来，在《黑镜》系列风格各异、充满感官刺激和心智挑战的剧集中，《梦幻酒店》能够引起观众的讨论，可能就是引发了一种情感上的共鸣。而这才是她在这个科技发达，感官刺激也相当发达的时代，依然坚持用传统的摄影机去捕捉那些“高光时刻”的原因。“我相信，国内的观众希望看到这些美好的、感情充沛的、有灵魂的东西。”王昊鹭说。